藏珍隐秀的艺术功力——谈经典小说的细节设置
发布时间:2024-08-08 04:46:39 作者: 新闻中心

  “大匠不示人以朴,良工不示人以拙。”这朴与拙的反面是精与细,真正的大匠与良工是要展示自己作品的精与细。其作品往往初看不甚惊人,久视而见其魅力,究其原因,则是作者于隐微处藏珍、于回旋处隐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于精微处见功夫”。在文学领域,一些流传于世的经典之作便常常以藏珍隐秀之笔取胜,值得后人反复咀嚼思索。

  莫泊桑在《项链》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当玛蒂尔德把首饰还给女朋友时,这位太太满脸不高兴,并没有打开盒子,而玛蒂尔德“害怕的正是这个,要是她发觉掉换了一件,她会怎么说呢?不会把她当贼吗”。在这里,莫泊桑用了“害怕”这个字眼,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玛蒂尔德虚荣、怯弱的本性。“害怕”两字揭示了玛蒂尔德的独特个性,能使人生发出许多思考。但这个细节是藏在隐微之处的,非常容易被人忽略过去。等到作者在结尾处点明这串项链是假的时,我们才会更加惊叹这句话的重大作用:假如玛蒂尔德不是害怕女朋友打开盒子,而是主动告诉对方项链已经丢了,她的命运可能不会这样悲惨吧。而这完全是由于她属于“这一个”形象的性格造成的,这个细节对人物和环境的揭示就有鞭辟入里的作用了。

  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作者的每一笔大都是有来龙去脉的,不会为了炫耀情节的惊险而编造没有生活必然性的离奇之笔。鲁迅的《阿Q正传》中有这么一段描述:“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这段描述不但表现了阿Q的革命是拿东西的革命,而且揭示了阿Q的封建等级思想已深入骨髓:他为啥不叫秀才、举人、假洋鬼子去搬呢?而偏叫自己的兄弟去搬,并且还要摆出个主人架式?我们正真看到这一段,也可以联想到真实的生活中的许多现象,从而有所启迪。这个细微的心理刻画嵌在很多大情节之间,但仍然闪闪发光。

  这一些细节都是隐在幽微处的一粒粒明珠,正是因为在幽暗的地方,所以才更显得灼灼闪亮。这一些细节的特色在于蕴涵深厚,像果汁丰满的苹果,缀满生活的露珠,极富现实感。

  其实,一个作家发现、创造一些这样的细节,并不太难,但要使这一些细节发挥重要的作用,却还要独具匠心。杰出的作家往往有其特殊的安排方法,他们不是把这样的细节托在手上举得高高的,使之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把立体情节的最小面示人,并把这些细节藏在一般情节之间,使其紧紧和生活的大树相连,犹如绿油油的叶子生在树干上一样。一棵树有很多叶子,也会生出许多果实,恰似一篇小说有很多一般情节和特殊情节一样。真正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够效法自然,他们从真实的生活之树上获得艺术灵感和艺术形象,把它提炼成极精粹的细节,有的摆在明面上,有的藏在绿叶间,留待细心的读者去玩味、体会和探索。

  很多时候,在小说创作中,我们总讲情节的提炼和构思,却忽视了细节的精巧设置。其实这里面大有讲究,而经典的文学作品诗情画意咀嚼不尽,生活实感扑面而来,越欣赏越见其高妙,其秘密也正隐藏于此。比如《红楼梦》,在这棵枝繁叶茂的艺术大树上,无数鲜花硕果藏在茂密的树叶间,我们得知的只是几瓣花、几片叶、几个果实,要想知道这棵树究竟有多少花多少叶多少果是不容易的。《红楼梦》成书二百多年来,人们从中已经发现了很多花果,但远没有穷尽,因此才会有一卷卷《红楼梦》研究专著出版。假如曹雪芹只是平面化地绘就了一棵大树,树上几片叶托着一朵花,一朵花结出一个果,还是同样的情节,恐怕早就没有人去研究“红学”了。

  又想起《罗丹论艺术》中的一段话:“贡斯又对我说:‘好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吧,你以后雕塑的时候,绝对不能看形的宽广,而是要看形的深度……绝对不能把表面只看作体积的最外露的面,而要看作向你突出的或大或小的尖端,这样你就会获得塑造的科学。’”

  这其实体现了一个艺术原则:愈隐蔽的东西愈能引起人的注意,内美比外美更加激动人心,自然地流露比大声拍卖更使人动情,冷静的给人以丰美的果实比热情的塞给别人秕糠更可贵。这是文艺潜移默化的作用。唯其“潜”才能移情,唯其“默”才能化心,这“潜”与“移”是艺术的本质,这也就是藏珍隐秀之功。

  近年来,许多小说的篇幅在增长,味道在变淡,一是源于情节的空疏,二是在于细节的安排不懂潜、默、藏、隐这些艺术原则,求完整而失之贫乏,求突出而失之浅薄,急于功利而失之枯陋,因此在“叶”与“叶”之间露出大片粗疏的空白,正如把几颗明亮的珍珠放在一览无余的桌子上,突出有余,可惜这就不是艺术品了。艺术家的功力就在于把这些珍珠根据大小、色泽、寒暖安排在一个适合它的典型环境中,太突出则直、浅、陋、薄,此艺术创作之大忌也。希望当今的文学工作者们能够静下心来,像“大匠”和“良工”一样,把无穷的诗思艺趣发挥到无尽的隐微处,创作更多经得起玩味和咀嚼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