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是一篇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也被收入了中学课本。可能大家认为，《项链》不就是讲了的一篇小说吗？这有什么好讲的？
今天这篇推文来自宋石男老师在博雅开设的《给孩子的文学大师课》，他打破了传统教科书上对马蒂尔德的解读，提出了新的洞见。
这句话很重要，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出现。一般读者重点只看“害”这个字，觉得是这个项链害了女主角，但是我却觉得莫泊桑的重点是落脚在“救”这个字，只需要有一点差错，你就会被害或者被救。项链是害人，还是救了人呢？这一句话就阐述了整篇小说全部的秘密。小说表面上讲的是一个漂亮的平民女子爱慕虚荣，付出惨痛人生代价的故事，实际上却讲的是一个救赎的故事。
项链的女主人公，大家都知道是普通出身，长得漂亮，但因为是平民出身，所以只能够嫁给了一个地位并不高的教育部的小职员。而这个漂亮的平民女子心中却有很多意不平。小说用一段简笔画勾出了这个女子的心理健康状态，莫泊桑这样写道：
“她感觉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她忍不住痛苦了。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熬着痛苦了……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得到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这一段简笔画描述她的内心活动，讲述一个平民女子对贵族生活的向往，对上流生活的向往，而这个向往正是她痛苦的根源。朋友们，很多时候不是真实的差距让人痛苦，而是虚荣心让人痛苦。所谓虚荣心，就是自己本没有的东西，或者本没有办法拥有的东西，她却偏要幻想拥有或者假装拥有，那就是虚荣心。比如说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是我们有些人却由于虚荣心，超过自己的日常承受力，去买一些奢侈品或者一些昂贵的物品，然后来装扮自己，为此去借网贷或者干吗，都在所不惜。其实我们要认识到，不管是物质上还是天赋上，还是运气上，其实现实中人员之间差距都是不小的。但是，我们认识到这个差距，不要为此而产生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或者一些伪装，那么就不会痛苦。比如说我有一些朋友，他比较富有，他可能开很好的车，而我们家开一般的车，但是我觉得没关系，车就是代步工具。这并不是精神胜利法，而是我们该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本质，人应该活在本真中，人生的本质是创造，是如何去向内发掘存在的深刻的意义，而不是被外部的世俗的意见、流行的风气所左右。我们之所以是杰出的人，是用本身的特质，而不是因我们穿的衣装，也不是我们住的房子，也不是我们开的车子，更不是因我们佩戴的项链。
故事进入到女主角，应邀去参加她先生所在的教育部组织的一次舞会，这个舞会上有很多贵族。在参加舞会之前，女主人公就跟她的丈夫发生了一段对话，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挂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我将来的神气不过是穷酸罢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异种玫瑰花。”
她一点也不信服，“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参加舞会前的这场夫妻对白，进一步揭示女子的内心，非常流畅。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的对白是非常难写的，因为要恰如其分，就像故事中的人物真的站在你身边对你说话一样。但是其实我们写的人物说的话，又不可能完全是生活中的话，需要提炼和戏剧化，否则就是一堆车轱辘话。
如果我们把日常生活中的话原样照搬到小说中去的话，那是不行的，因为有很多废话，那必须要提炼和戏剧化。但是在提炼与戏剧化的过程中，一定不可以丢失的是真实。什么是真实？就能反映主人公性格上的真实，还有就是符合这一个故事逻辑的真实。这段对白是写得非常的栩栩如生。她老公就只好答应，让她向朋友去借了一串昂贵的项链，貌似很昂贵的项链，因为这个朋友是一个贵族女性。妻子就戴上了漂亮的项链去参加了晚会，然后在晚会上她获得的成功，她比一般的女宾都要更漂亮，更时髦，更迷人。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着了一种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它们给她造成了一种模糊隐约的幸福。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这种模糊隐约的幸福究竟是幸福还是陷阱？我们要注意上面这段话，一般的男宾都望着她出神，偷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做介绍，教育部机要处的人员想和她跳舞，教育部长也注意到她。其实这未必是什么模糊愉悦的幸福，更可能是通向陷阱的一条虚荣的名利场之路。因为漂亮的虚荣的平民女子进入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就像大白兔进入猛兽出没的丛林，很多都在瞄准她，把她当做猎物。而她这样一个时间段陶醉，觉得是在被欣赏，其实她只是被众多身处高位、但是心怀叵测的男人们在对她起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的心思。女主人公这样一个时间段其实就像是一只单纯的大白兔，好看的大白兔突然窜入猛兽出没的丛林，很多都盯着它，老虎盯着它，豹子盯着它，这个大白兔还觉得它们好喜欢我，其实它们只是不想把你吃掉。
但是在舞会的巅峰之后，很快女主人公就跌落了，因为她的项链突然弄丢了。她回去就跟她老公商量怎么办，那必须要去赔偿。他们就去了一个珠宝店，找到了同款的项链，要36000法郎。这在当时，对一个教育部的小职员来讲，当然是笔巨款。然后，他们还是决定，去贷款买下那条同款项链，还给了自己的贵族朋友。书中这样描写到：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陡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巨额债务，36000法郎，让她从憧憬着通向上流社会的巅峰，突然跌落到了尘埃。
但是这一大段话，描写骆塞尔太太用英雄气概打定主意还债，而后面的平民生活也描写得绘声绘色，入木三分，让人同情，但更让人尊敬。为何会说是英雄气概？明明是个倒霉蛋嘛。不，不是这样，任何一个能够勇于承担相应的责任，付出巨大代价去承担相应的责任，而不是逃避责任的人，都是英雄。所以作者对女主人公用了“英雄气概”4个字来形容，而且也恰如其分，一个终于像平民妇人一样去干各种油盐酱醋日常生活，甚至是日益的不再那么精致，而且可能会快速老去的这样一个平民妇人，但是却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他用的是英雄气概。
好了，接下来作者写到这种生活延长到了十年之久。到了十年之后，他们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而作者这样描述他说：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
这是极其生动准确的白描，就是一幅画像在我们面前，如果只说她变成了一个强健耐苦的妇人，变老了，变不好看了，人们还是不了解什么样子。乱挽着头发，是发型。一个平民的不再打扮的一个妇人，乱挽着头发，裙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精致，是歪歪地系着裙子，露出一双发红的手。为什么发红？因为经常在冬天用冷水洗手，然后说话也不再嗲声嗲气，装模作样，而是高声说话，然后大盆水洗地板，就是一大盆水泼在地板上去洗。第一个是发型乱绾之头发，然后第二个是描写服饰，然后再描写她的细部，发红的手，然后再描写她的声音，高声说话，最后描写她的动作。大盆水洗地板，很麻利。不过寥寥二三十个字，就把一个贫苦人家、强健耐苦的妇人的形象完全勾勒在我们面前。和最初的这个漂亮的、娇气的、有虚荣心的妻子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要学习白描，其实就是说不用太多的比喻，也不用太多的修辞，而是直接用动词和名词来刻画出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或者一个世界的发生的过程。不过即便如此，有时候这个妻子还是会独自坐到窗前，回想那个晚会，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倘若没有丢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了解这一个时候，作者就发出了我们在最开始说的那一段感慨：
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需要一点小事。好，那么这里作者写他们还清债务之后，骆塞尔太太老了，用10年的粗茶淡饭来换值不值？值得的。因为任何一个人都要承担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后果，而且其实每个人也应该过恰如其分的接地气的生活。这倒不是强调每个人都要去干家务，都要去变得吃苦耐劳，而是我们要打消不切时机的幻想，我们要更接地气，更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要扎扎实实地过日子，我们要踏踏实实地生活、工作和学习。
好了，小说的最后，这个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家庭主妇的女主人公，后面在路上偶遇了之前借项链给他的女性朋友，那个贵妇人，她就跟她说：哈哈，你可能不知道吧，那串项链你还记得吗？我以前还给你的其实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因为我把那串弄丢了，到现在我们花了10年功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账，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啊。这段话讲的完全是呼应前文的英雄气概。这个女主人公说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账，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这个是再次呼应前文说她有英雄气概的时候，我们要去还债，这是一种成就。不光是还债，而且让自己活在真实里，远离虚荣，远离诱惑，否则我们可完全想象现在她是怎样的。
我们再次回到文初那句话，为什么说一些小小的差错可能会害了你，可能会救了你。项链确实表面上是害的这个女主人公，让她辛苦了十年去还债，但是其实作者有一层意思是救了她。如果她不丢掉项链，不去勤劳朴实地过日子还债，她可能被前面描述过的那一堆所谓的上流人、一堆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她可能早已成为那一堆烂人的情妇了，然后被始乱终弃，很可能家庭破碎，什么都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事业也没有了，美貌也没有了，那只有更加堕落。所以，有时候人生真的是非常惊险的。她戴上那个项链，看上去通往上流社会，其实可能是通往一个堕落的生活，可能是通往一系列的陷阱，通往这个十年的堕落的、无聊的、最终梦想破碎的生活。但是丢失项链，让她还债，让她进入日常生活，让她成为一个踏实的、勤劳的、问心无愧的人，打消了往日的虚荣幻想，也了无数的不良诱惑的陷阱。所以她现在说“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结结实实满意”这句话很有意思，主人公自己说的，结果贵族太太停住了脚步。
于是主人公用一种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情微笑了。莫泊桑描写她自负而天真的快乐神奇微笑，作者不只是同情，而且是爱怜这个女人，这个有英雄气概并且获救的女人。经过 10 年，虽然手变红了，这个裙子也歪系了，头发也乱绾了，不再那么精致，但是她仍然是自负而又天真的。如果项链没有丢失，如果她继续沉溺在这种虚荣的上流社会的各种社交中，她极有可能堕落。结果她自负而天真快乐的笑的时候，这个贵族太太很感动地抓住她两只手。
“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到最后，《项链》抛出了这个著名的包袱，然后就戛然而止，并没有写女主角的反应。原来她为了这个项链受苦十年，但是也接地气十年，逃避陷阱，进入正常的结结实实的活着的这样的十年。花了36000法郎买的这个项链，其实它的原款是件赝品，它只值500金法郎。但是由于当时的虚荣心外加责任心，她没有逃避，也没有去问贵族太太，一个阴差阳错的小小的差错，让她十年的人生完全转变。我们最后能想象一下，女主角的表情和心理和她说的话。
当听说她花了十年代价还债的那个昂贵的项链，原来它的原款只是一个赝品的时候，她会说什么样的话。我想她一定不会垮掉。有人说她会瘫倒在地，痛哭失声，我觉得不会。我觉得她先会很惊讶，心里面当然也会有一些波澜，但是她很快会恢复平静。因为既然她已经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满意的女子，用莫泊桑的话来说，而且是一个仍然保留了自负而又天真的女子，那她就不会被这个戏剧化的时代的真相击垮。因为在这十年里，在这十年的辛苦劳顿，在这十年的承担责任中，她已经很成熟了，她已经满意了，她已经获得了成就。而且与此同时，她又是为自己骄傲的，还是天真的。因为她活在真实里，远离虚荣，远离诱惑。她活得看上去不那么上流，但却是人间最高尚的、最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生活。
